清晨的露水還沾在粽葉上，外婆蹲在井邊刷洗粽葉，銅盆漾著細碎的波紋，竹刷子刮過葉片經絡的沙沙聲，讓整個院子都染上草木的清香。青碧的葉片卷著波紋浮沉，像泛黃的信箋在舊時光里舒展。我總疑心這種綠得發亮的葉子會說話，否則怎么每片卷起的葉角里，都藏著說不完的絮語？
竹簸箕里躺著雪白的糯米是浸過月光釀的，粒粒碎玉漾著珠光，摻了紅豆便成胭脂淚，裹了咸蛋黃恰似琥珀凝。指尖探進去，滑溜溜的觸感裹著井水的涼意，粒粒珍珠在指縫間游走。外婆把腌好的五花肉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塊，油亮的琥珀色與赤豆的紅、蛋黃的黃，在竹匾里拼出斑斕的端午圖譜。外婆還說新糯米要留著三分水氣，裹出來的粽子才溫潤如玉。她將浸透的粽葉疊成漏斗狀時，枯瘦的骨節碰出細碎的響，像老屋檐下風鈴的叮咚。糯米落進葉筒的聲響清脆如雨，我總覺得那是春天最后的私語。
“角要捏出尖尖的喙。”外婆的銀鐲子碰著瓷碗叮當作響。她布滿皺紋的手像施了魔法，青葉一卷便成了綠舟，三張青翠疊成歲月的褶皺，她舀一勺晶瑩填進葉舟，紅棗是朱砂痣，臘肉是檀香痕。白米與彩餡次第跳入，素繩穿梭如梭。仿佛千百年來所有外婆的手都在此刻復活，將絮絮叨叨的牽掛編進交錯的經緯。我學著她的樣子折葉，粽角卻總像雛鳥張開的喙，不是漏了尖角，就是捆成歪斜的秤砣，急得鼻尖沁汗。外婆笑著掰開我黏糊糊的掌心，往里面放一顆咸蛋黃，“你看，該用虎口兜住月光，葉尖朝南，江水才不會漫進粽心。”她手背上淡青的血管隨動作起伏，像葉脈延伸進粽子的肌理。
灶膛里的火苗舔著鐵鍋，水汽漫上來模糊了窗欞。粽香是慢慢熬出來的，像某些需要文火煨著的心事。先是一縷游絲，漸漸濃成化不開的綠霧，順著蒸汽爬上房梁，裹著陳年粽葉的澀與新生糯米的甜，在青瓦縫隙間織出裊裊的鄉愁。孩子們踮腳數著鍋沿的水珠，看青殼粽子在沸水里沉浮，恍如龍舟競渡時忽隱忽現的彩舷。
破曉前最后一聲雞鳴里，外婆解開粽繩的剎那，青葉如蓮花綻放。晶亮的米粒咬住葉肉，金紅的內餡淌出山河脈絡。外婆說這層層包裹的，是兩千年前投入汨羅的詩魂。忽然懂得端午的粽子原是寫給歲月的書簡，用青葉作箋，以彩線封緘，托龍舟寄給遠方的人。這一刻我才明白，我們咀嚼的何止是軟糯，分明是折疊了三百回的春山秋水，是祖輩手紋里綿延的潮汐。（生產管控中心 楊蕊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