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院里的槐樹抽芽時,檐角的冰棱還在滴答作響,青磚地上的苔蘚泛出新綠,像誰家頑童打翻的綠墨汁,在石縫里洇開斑斑痕跡。我蹲在檐下看母親踮腳摘槐花,她手里的竹竿剛夠著低處的枝條,粉白的花瓣便簌簌落滿肩頭,像春天撒下的碎玉。
槐樹生得古怪,樹干朝東歪斜著,倒把西廂房的窗欞全攬在濃蔭里。父親說這是曾祖父栽下的,那年黃河水漫過堤壩,沖垮了祖宅,卻沖不走移栽時裹著紅綢的槐樹苗。老樹皸裂的樹皮里嵌著幾粒銹蝕的鐵釘,釘孔周圍結著琥珀色的樹膠,像凝固的淚痕。農歷四月槐花開得最盛時,整個院子都浮在香雪海里。清晨推開門扉,總見石階上鋪著厚厚一層落花,掃帚掠過時泛起細浪,惹得蜜蜂追著掃帚打轉。母親把新采的槐花拌上玉米面蒸成窩頭,籠屜掀開的剎那,白汽裹著甜香直往人衣襟里鉆。小妹總要在窩頭上插幾串完整的槐花,舉著滿院瘋跑,驚得檐下的燕子撲棱棱飛上樹梢。
夏夜的槐蔭下總擺著竹床。蟬鳴聲里,父親搖著蒲扇給我們講槐樹是通靈的仙木,枝椏間住著穿綠衫的槐花仙子。小妹蜷在母親懷里數星星,數著數著便枕著槐香睡去。月光穿過葉隙,在青磚地上織出銀網,網住飄落的槐米,也網住父親漸漸低下去的話音。有時暴雨突至,槐葉在風中翻卷如千萬尾銀魚,雨珠順著樹皮溝壑奔流,在樹根處匯成晶亮的小溪。那年夏天特別悶熱,老槐樹突然害了病。葉子邊緣焦黃卷曲,枝頭綴著的槐角過早地干癟發黑。父親請來鎮上的老花匠,駝背老人繞著樹轉了三圈,用煙袋桿敲敲樹干:"樹心里住進白蟻了。"他們連夜鑿開樹洞,果然掏出大捧朽木碎屑。我舉著煤油燈照見樹心空洞處,竟有指節長的螞蟻排著隊搬運蟲卵,月光從樹頂豁口漏下來,照得那些小白珠瑩瑩發亮。治蟲的那幾日,滿院飄著刺鼻的藥水味。小妹被母親送去外婆家,半夜我被父親起身查看的動靜驚醒。某個雨夜雷聲炸響,父親抄起雨衣就往院里沖,我和母親追出去時,見他正踩著梯子給樹洞遮油布。閃電劈開夜幕的瞬間,我看見老槐樹在狂風里劇烈搖晃,像極了祖父臨終前攥著床欄的手。
病愈后的槐樹愈發蒼勁,新生的枝椏彎曲著指向天空。深秋時節,金黃的槐葉落滿庭院,小妹踩著落葉跳舞,裙擺掃起細碎的光斑。母親把完好的葉子夾在舊書里,說要留著糊窗欞。父親卻在某個清晨默默掃凈落葉,在樹根處埋下兩壇新釀的槐花蜜——那年小妹遠嫁,花轎抬出院門時,一陣風過,槐樹枝頭的殘葉突然全落了,像下了一場黃金雨。
去年深冬返鄉,老宅已翻修成青瓦白墻的新式院落。唯有那株歪脖子槐樹還在原處,枝干上系著褪色的紅布條,在寒風里輕輕飄動。我站在樹下仰頭望去,交錯枝椏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中,忽然記起幼時攀樹摘槐角的情景。那時我總嫌樹皮粗糲磨手,此刻撫上去,卻觸到經年風雨雕琢出的溫潤。昨夜夢里又見槐花如雪,父親還是從前的模樣,握著掃帚卻不忍心去掃那滿地白花,猛然驚醒,恍惚聽見沙沙的落花聲,像老槐樹在輕輕嘆息。(企管財務部 李進明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