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秋十月,陜北的清晨里,山溝峁洼已披上了霜露,沙棘和檸條枝頭上掛了一層白紗。白楊樹、杏樹、山桃樹的葉子,此時像一只只枯葉蝶,隨著陣陣秋風翩翩起舞了。梯田上的玉米葉子此時也失去了原本的墨綠色,全身是泛了白的枯黃。站在梯田上遠遠望去,這山啊,一座疊著一座,是要把山上的草木和莊稼都揉進了土地里,把黃土高坡成了一張褶皺的皮膚,像極了父親滿是歲月痕跡的臉。
父親是老實本分的莊稼人,每到這個季節,父親都起來的特別早,剛剛午夜子時,朦朧的月還掛在天空正中時,父親就起了床,披上了十多年前買的,別人初冬時才會穿著的舊皮夾克,脖子上掛著一盞便攜式的電燈,一頭扎進玉米地里,開始掰玉米棒子了。夜里的陜北格外寂靜,與夏日里蟈蟈和蟬的鳴叫截然不同,除了村東頭的狗偶爾叫幾聲來嚇跑野兔外,就剩下父親悉悉索索的剝玉米聲了。只見父親瞅著一株玉米,用他那干枯的雙手,一手握住玉米,一手把住玉米棒子的根部,熟練的剝掉外殼,之后在用剝掉玉米外殼的手,握住玉米棒子的頭部向下掰,一個金黃色的玉米棒子就被他掰下來了,這樣的動作一直被他重復著,有千次,有萬次,那動作熟悉的讓人心疼。
黑夜中,父親脖子上的燈泛著的光,與月光交相輝映,此時格外顯眼,遠遠看上去,像是從天上落下來的一點星辰。父親每年都會種許多莊稼,粟、稷、土豆、玉米,只要能在黃土地里獲得豐收,他都要種上些,不過主要還是玉米,大約要種幾十畝,到了冬天他可是需要這些玉米用來喂羊,自然就需要種的多了。等公雞打鳴聲劃破了夜幕,東方的天際漸漸泛出魚肚白時,父親已經剝了一大片的玉米,身后隔十來步就有一堆一堆地剝好了的金黃色的玉米棒子,這些玉米棒子靜靜地躺在土地上,倒是把暗黃的土地襯得有些金黃了。直到日上三竿,父親才轉身回家,吃了飯,他又要扛著攔羊鏟子去放羊了。
父親是這黃土高坡上千萬農家人的一個縮影。黃土地造就了陜北人,千萬年來,一代代陜北人把勤勞埋進土地,用汗水澆灌,起早貪黑,忘記了日子,被歲月沖刷了無數個春夏秋冬,變成了縱深過得溝壑,又像是一頭耕種的老黃牛,只待著求的收獲。似乎不知疲倦,只顧著在黃土林林中扣一些用汗水凝結出的果實,好讓婆姨娃娃們,能有口飯吃,能有件衣服穿,能有個溫暖的家。而他們自己只顧著面朝黃土,背灼烈日,在土地上留下了暗黑色的影子,隨著日光的偏移,這會兒短,過一會兒長,倒像是會哄孩子高興的魔術師。
陜北自古多貧瘠,忙碌了春夏,收割在秋天,總也是多種收少,然而陜北人從不相信命運的枷鎖,哪怕入不敷出,也從未放棄,畢竟沒有人愿意看著天的臉色茍且地活著。就像父親告訴我的那樣,貧窮只是暫時的,只要肯努力,日子總會好起來的。
對于生活,父親從來都是踐于行動,他經歷過貧窮和饑餓,年輕的時候窮怕了,餓怕了,什么東西都要節省,他是不想自己的后代也飽受饑餓之苦。他說多種一些糧食,想吃什么都可以,何況自己家種的,不僅不需要花錢,還不打農藥,吃著健康放心,這可是一舉得到的好事,對于父親的話,我一直以為他是在為自己的摳搜找借口,當今的社會,誰還缺那點吃喝?
我一直以為父親早就養成了摳搜的習慣,大到衣服鞋子,小到香皂衛生紙,他似乎活成了韋莊,更好像摳是與生俱來的,畢竟他那雙已經露出大拇指的鞋子,依舊穿了很長時間。直到汶川那驚天動地的傷痛發生時,大隊部號召各村莊的人進行捐款捐物,幫助同胞共渡難關,大隊的幾個村子的鄉親紛紛慷慨解囊,有錢的捐錢,有物的捐物,大家在大隊部的院子里排起了長長的隊伍。
輪到父親時,他顫顫巍巍地從破舊的外套兜里,掏出來一千多塊錢,這些錢多是些零散錢,五塊的,十塊的,二十的,疊放的整整齊齊,把在場的大隊書記和主任看傻了眼,畢竟大家捐獻的多是物品,捐錢的也是幾十一百塊的,多了也不超過兩百,但父親這樣摳搜的人,此時卻舍得掏這么多的錢。礙于純屬個人志愿,大隊部最終收下了父親捐的這筆錢,并對父親豎起了大拇指,說父親辦事“展倘”。
父親走出大隊部的院子時,我跟在他的身后,看到太陽已掛在了西邊山頭,他的影子此時被拉的很長,卻是十分偉岸,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父親的摳搜,其實,那是他最無私的一種愛,就像他影子一樣,很長很長。
后來我才明白,每個人的心中都種植著勤勞、善良、仁愛,而黃土高坡上的人們,自古以來表達愛的方式甚是含蓄,他們從來不訴說愛與被愛,只是在黃土地上默默地奮斗,又在夕陽西下時,留下了長長的影子,留在了曾我最熟悉的地方。(煉鋼廠 王德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