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叔不行了。
三叔彌留之際,說不出話,又一直閉不上眼,似有心事放心不下。什么呢?都猜不透。三叔就那么直挺挺躺床上,數天了,不吃亦不喝,目光成天滯呆呆望著樓頂。那頂上甚也沒有,除梁上吊著梱風干的煙葉外,就是用廢報、早年獎狀糊就的簡易頂棚。三叔望著,眼角就由不得滲出淚花來。
父親問:“哥,你到底要交待啥?開句腔么……”母親說:“三哥,知道你說不成話,這樣,我問你啥,對,你就點頭,行不?”三叔望著樓頂只是流眼淚。母親說:“你是牽掛娃娃們上學那條路沒鋪通,是不?放心,那條路政府打通啦!現在成了水泥路。你再不用每天推車去墊土啦!”三叔望著紙糊的頂樓,毫無反應。母親挖空心思問:“你是牽心學校門衛沒人看守,怕賊娃子夜里進去,是不?嗨,你老就不用操心啦!自你離開了那間屋,娃娃們未放暑假,鎮上就派李老頭成天守候那了。哦,李老頭你認識的,就是跟你一起去朝鮮打美國佬的那個李萬富??!記起了不?”
三叔依舊未反應,眼里滾出了淚。淚順著眼角,流進了耳根里。父親急了,語音都帶哭腔了:“哥,你到底要說啥嘛?到底有啥放心不下嘛……”母親一拍腦門,道:“三哥,你是不是牽心東頭張嫂年老沒人照顧???前些天她讓干女子接廣州啦!聽說那女子發達啦,飯店擴大啦還當上了老板,張嬸這回可享大福啦!”
三叔眨動了下淚眼皮,唇輕跳了一下,但頭依舊未動。父親轉過身,悄悄拉母親一旁說話。父親說:“哥肯定心思還在學校!你想啊,他一輩子無依無靠,政府照顧他,讓他守學校,一守都是三十多年!他的根,他的魂都在那里……對,哥心事一定在那!這樣,我去找校長,讓安排一下,無論咋,圓了哥的心愿!”
父親去鄉衛生所借來一個活動輪椅,與母親小心翼翼將三叔抬了上去,三叔便半躺半坐在了輪椅上。輪椅從村莊經過,莊戶人紛紛上前打招呼:“噢,老耿叔今天精神好些了??!想出來轉了。”“哦,老耿叔,您一定保重唉!”……
父親推著三叔,一路應不完的熱情。母親說:“三哥人活到這份兒上,值了!”父親扭過頭,用手悄悄抹著眼淚。好久,父親才說:“哥受了一輩子苦,凡事都想著別人。對哥……我有愧?。〔辉撃悄旰鍙埳┱f哥犧牲在了戰場上……”母親說:“也不怨你,那年月人命跟稻草一樣脆弱,真讓人家張嫂死等,萬一炮彈不長眼兒,豈不誤了張嫂終身?”
父親聽過,拿眼狠狠剜了母親一下,趕緊呸呸呸朝地上吐過幾口涶沫,自顧推著三叔往前走。輪椅出了村子,很快上了一條寬闊的水泥路面。這是通往山村學校的唯一路道。先前是條不寬的羊腸小道,順溝延伸,一直逶迤到離村兩里路的后山坡上。
學校就座落在坡頂上,現在路旁深溝用管道替代了,上面輔了水泥,路面拓寬了,人走上面,心胸也感覺一下拓寬了許多,美滋得很!
父親看到三叔眼亮了,臉上綻出了光彩。忙說:“哥,這回你該滿意了吧?等暑假結束,晏校長說動員全校師生路兩旁植上樹木,不出幾年,這條路就成名副其實林蔭大道了!哥,你咋也沒有想到吧?”
父親看到三叔笑了,笑容好燦爛好燦爛。父親繼續推著三叔往前走。還未到學校,父親老遠就看到晏校長和門衛李老頭早早等候在那。他們也看到了父親一行,老遠就迎過來。晏校長拉住三叔的手,大聲問候:“耿叔啊,好些了么?學校剛放假,雜事多,我都沒得急過去看你都……”李老頭也湊上前,大聲道:“老伙計啊,你可不能倒下!等好了,咱天天擺上棋子殺幾盤。戰場上你是英雄,保準棋盤上讓你把把慫,信不?”
三叔表情很凝重,沒有了路上的燦爛。當大家一起將輪椅推進了校園,三叔目光定定望住操場中央直直挺立著的旗桿,許久眼眨也不眨。
父親一下明白了。母親也明白了。大家心里都明白了!還是晏校長機靈,第一個跑進辦公室,一會兒捧來一面鮮紅的國旗。旗子套進了旗桿上。校長大聲對一旁的李老頭喊:“李叔,快!快去把喇叭打開,奏國歌!”
國旗冉冉升起??占诺男@上空,驀然響起莊嚴、肅穆的國歌。歌聲中,三叔眼淚肆流。他本想最后行一個標準軍禮,但手腳怎么也不聽了使喚,任憑使出渾身氣力,無奈動也不能動彈。他只能用耳聽著,用腦想著,回憶著……
面對國旗,亦只能用淚眼行注目禮。漸漸的,三叔安祥地閉上了雙眼……(煉鋼廠 劉超)